秋衫薄_长安汉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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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衫薄

  第三章秋衫薄

  小阁内墨帘轻卷,缨络纷披。

  黑油髹金漆案上是一盏淡酒,酒味清凉,可以宁神。棠木池壁边,错金博山炉中笼着一炉百焚香,香气薄淡,若有似无。

  霍去病靠在满池热水中,任那热气在身上氤氲缭绕,渐渐涤荡去这数日战尘的泥泞与喧嚣。他在军营驻扎地不过呆了五天,两个丫头便按照他的要求,布置出了这个汤池,与他在长安冠军侯府中的几乎一般无二,他非常满意此时的放松。

  绿阶红阙站在汤池边,两人均纹丝不动仿佛两个绢布做成的假人,只是这汤池边的摆设。

  一直等到霍去病将杯中的残酒喝完,红阙才轻揽衣衫,蹲下身去,悄然无声地用一个银质刻丝壶为他重新将酒杯注满。

  霍去病身体一动,绿阶明白他沐浴已毕,与红阙几乎同时迈步,一个撤去汤池边的酒具,一个端上叠放整齐的干净衣裳。

  红阙走上前来,替霍去病穿衣。

  不是霍去病弱智不会穿衣服。这汉代建朝初年,国家穷得连皇上的座驾都无法找齐六匹毛色一致的马匹来。随着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政策,到了刘彻时代,国库殷实,贵族的生活也开始极尽豪奢之特色。

  服装更是显示奢华生活的一个重点。

  不但织物繁多花纹精细,服装的款式也以宽大为美。像那些贵妇人喜作外披的素纱蝉翼衫,最宽处达到一丈,一般贵人的衣衫光寻一个袖子就够人急出一头汗,更休提一个人自己将衣服穿好了。

  红阙以指尖轻拂衣领,手腕稍一用力抖开衣衫,一领两袖皆握在了手中,斜斜轻披在霍去病的背上,双手灵巧地左右互绕,襟衽之间便以一个优雅的长结固定住;再将手腕翻过来,就势提起霍去病的外袍,轻托他的臂膀让他将手伸直。霍去病身材高大,红阙身材娇小,不见她如何吃力,那外袍就巧妙地搭上了霍去病的肩膀,左右手顺势一捋,袍衫挺直,玉带围腰。

  红阙对于自己侯爷的腰身尺寸十分熟谂,将手臂环到他身后。她与他的身体距离近一分则显得狎而不敬,远一分则不能将那络缀了十块镂空古玉的宽帛腰带扎束整齐。

  她一路做下来如行云流水,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。

  绿阶站在一旁则在想,红阙越发珠圆玉润起来了,这样缚腰带的动作以后恐怕得改一下。

  她有点犯愁:让红阙再多加一个转身的动作吗?

  其实,青霜也好,紫云也好,还是眼前的红阙,她们每一个的动作都是经过了严格训练的。

  霍去病不会知道,她们几个在他不在府中的时候,并非闲散度日。

  四个女孩子生怕不能供他差遣而再次落入遭人欺凌的地步。但凡端茶奉饭、穿衣结带、沐浴梳头……种种关于他的琐碎之事,绿阶都要求姐妹们必须将动作简化到最合理的地方。她先设计动作,然后与紫云青霜红阙一起练习到再无差错为止。

  其中红阙最年少,手也稍笨,不知道被紫云绿阶打过多少掌心,方能如今天这般独当一面。

  她正在琢磨着红阙的动作,冷不防发现,霍去病正站在她的面前。她流畅纯熟地递上一盏凉茶。霍去病体热,沐浴过后都要喝一杯甘茶。

  茶盏端了上去,却不见接。

  绿阶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足,抬头望去……

  头发上似乎有什么动了一动,绿阶浑身僵住一动也不敢动……

  霍去病从她低垂的发丝上取下一颗细小的绒花,略看了一眼,食指一弹,那朵蒲公英的绒花便消失了……

  绿阶心一阵收紧:在侯爷面前,她一向将自己收拾得绝无一丝杂尘,今天却粘了这蒲公英绒花来服侍他洗沐……

  霍去病顺手取过茶盏,将那清凉微碧的水一饮而尽。

  绿阶垂袖退步;霍去病潇然走出汤沐室;红阙在汤池边整理他换下来的衣服。

  绿阶发了一会儿呆,放下茶盏来帮助红阙收拾热水。

  绿阶心中不知那朵绒花是否有祸,又不能跟红阙说。她们姐妹俩,她才是红阙的依靠。相比也漠荒原那一刻的放松,绿阶接下来几天都会有惴惴之感。

  这个秋天,真不是个好季节啊……

  霍去病伸展手臂,连日来积存在身上的沙尘与疲劳已经一卷而空了,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。信步走到南屋,如往常一样,红阙在矮案上摆放好了热饭热菜,立刻退出了屋子。他吃饭时不喜欢人服侍,绿阶和红阙也从不会轻涉他的屋中。

  绿阶红阙是不会安睡的,她们站在南屋门口,静候着他的召唤。平息凝神,她们又似两个精致的绢娃娃,只是这门口的摆设而已;而他,在军营里生动与神采也在这里消失得干干净净,在他看来,走出军营,就没有几个人让他有说话的欲望。

  这样的日子一日复一日,她们都已经习惯了:侯爷未起身,她们已开始准备早起事宜;侯爷不安歇,她们也不会回房。

  第二日,霍去病要求绿阶、红阙在一天之内将小阁里的布置工作全部完成。

  两个女孩子只好脚不点地的忙了整整一天,骨头都快散架了。红阙不知道为什么侯爷忽然这样严苛,绿阶也没有猜出来。

  其实是霍去病看到她在野地里玩得很快活,还粘了满脑袋的蒲公英绒花回去。

  一个女人自己自娱自乐一下跟他无关。但是,他老远就看到赵破奴被她迷得近乎痴呆,满腹火气腾腾地便冒了上来。

  赵破奴刚选入骠骑营不足两年,不但武功不错,且有一技之长在军士们中口碑也很好,他一向算他是个人才。最近阶段冷眼里掂量好了,本想把他升个官,做个曲长管上个五百来号人。瞧现在那付色迷迷的小样儿,再上战场肯定会减员!“兵熊熊一个,将熊熊一窝,”他这副孬样非带坏了半曲兵丁不可!

  一个绿阶,毁了他一个曲长!——杀了她的心都有了!

  霍去病决定:这等祸水,绝对不能留在军营了。

  他严令绿阶她们两个尽快完事,又迅速让一辆小车将她们送回长安去了,来个眼不见为净。

  赵破奴自然没有轮上送她们的差使,他只远远看到绿阶拉上玄武镶黑边的车帘,然后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。

  霍去病年少孤傲,根本不知道“体恤”两字如何写。他要的是精如纯钢的兵,于是,就不许他们有一丝儿杂质。

  他的霸道之下,谁还敢说那些与战事无关的事情?

  敢说这种话的人,真是被雷劈大了胆子!

  回到了府中,绿阶跟红阙说起了改系腰带的动作。红阙嘟了嘴:“不改不改!练了这么久才熟练的。”

  绿阶无奈地笑,她又不好跟她说,红阙太过丰满,做那种动作实在不是很好。想了想说:“红阙,侯爷身体一天比一天长得宽厚,你这样围过去万一没够好,这腰带就……”她正比划着,发现红阙没有反应。

  绿阶推她:“想什么呢?”

  红阙睫毛一闪,眸中幽光闪闪:“姐,你觉不觉得,咱们侯爷是长安城里最俊的男子?”

  绿阶不语,看红阙还要说什么。红阙继续两眼放光:“侯爷的确是一回比一回看起来精神了……你自己不也说他……”

  绿阶讶然:“我说什么啦?”

  红阙羞答答地比划着:“……一日比一日长得宽厚……”

  绿阶浑身发热:“红阙你也太……”色啊……

  “是你自己说的嘛。”红阙也委屈。

  我说得又如何?谁叫你想到歪处去的?!绿阶恨得敲她的头,让她清醒一些,红阙不依,两人闹在了一起。

  其实她们的那些刻板模样都是做给霍去病看的,因为她们以为侯爷喜欢这样。

  私底下,两个十六岁的少女能够死板到哪里去呢?更何况她们彼此相扶走过了最苦难的日子,感情亲厚仿佛一母同胞。相比于青霜的能干有魄力,紫云的聪明乖巧,这个人情世故稍差的红阙,才是绿阶最放心不下的妹妹。

  绿阶笑着捏了捏红阙的鼻头:“收起这点痴心妄想吧。侯爷这么高贵的身分,皇上自会给他安排门当户对的亲事。”

  红阙跟她没轻重惯了,柳眉一扬:“侯爷不也是家奴出身吗?在这个大汉朝,没有什么不可能!”

  绿阶敷衍道:“好吧好吧,你就慢慢等着吧。满了十六岁侯爷不收你,可要乖乖跟着我。”她们四人中,只有红阙无父无母,绿阶打算让她跟着自己,就当是亲妹妹照顾了。

  红阙有此春梦她很理解。

  想当初,她们被卫少儿选入霍府时,霍去病因英姿夺人已经名满长安,在绿阶等年幼少女心中,未免不曾描绘过一些缤纷而旖旎的画面。

  可是,两年前,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位未来的主人,她便体会到了什么叫空梦幻影。

  穿过冠军侯府长长的廊道,她们在卫少儿的带领下,悄无声息而又忐忑不安地来到了他的屋子。

  同寻常贵公子一般,他在家的时候也是宽衣缓带,玉簪束发。一盏清水,一炉淡香,他坐在薄薄阳光下看书。

  金色的阳光漏过竹帘,在他身上投射出温和的辉光。

  但是,他的人却一点儿也不温和。

  虽看不清面容,那织绫深衣的厚厚遮盖下,依然可觉,他浑身散发着充满了男性质感的锐气与光芒,令她们不敢仰视。

  绿阶她们连忙低下了头。

  卫少儿将她们引到自己儿子的面前,她的说笑声在霍去病沉默无言的对比下,空洞地简直有了回声。

  绿阶尚年幼,觉得有些好笑:堂堂詹事夫人,在自己儿子面前,似乎说不上话。

  没等绿阶唇角勾起一个不谙世事的笑容,霍去病从沉重的书简中抬起头……

  一切都仿佛凝固了……

  卫少儿停止了不住说话的嘴,四个女孩的心一阵收缩,将自己收拢成小小的一个点,缩入小小的壳中。

  他居上而下,森森然扫了她们四个一眼。只这一眼就让绿阶的心落到了低点——仿佛是寒夜的一星冷芒,明澈锐利,也冰冷彻骨。

  她们唯一珍贵与自恃的美貌与年轻,在他的目光下,如同长安城外的初雪,瞬间无形。

  他站起来走了出去。

  他的书简是轻轻放下的,他的衣衫是轻轻掸开的,就连他步子的声音也不甚沉重。可是,绿阶分明能够感觉到,他,很烦她们。

  人生之初见,他是高高在上的侯爷,她们是一群小透明。

  她轻拍着红阙,好妹妹……喜欢霍侯爷的女子,长安城有多少啊?何苦去凑这份热闹。

  她笑:看来,秋天真不是什么好季节……

  ——不是这个季节不好,其实,是他们几个都开始长大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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