荒漠风_长安汉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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荒漠风

  第六十五章荒漠风

  剌固屯最大的军帐前,帐门外人立肃然,此间最好的医师全部都聚集在此处。

  霍去病的战马受惊,将他抛到马阵之中。

  仆多自认为是肇事之人,跪在帐外不肯起来。赵破奴也从附近的军营赶过来,详细问了仆多事情的来龙去脉,应当只能算是一个意外罢了。

  此时剌固屯也没有其他有侯位的将领,赵破奴将仆多拉起来,跪着将军就会醒过来了吗?两个人站在军帐外等候医师的诊断。

  这些军医随军多年,从来没有给霍去病搭过脉。

  此时出来几位医术较深,地位较高的军医。其中一位名叫锗衍,鼻子尖挺,颌下微有须。

  此人乃是御医出身,擅长内外伤医科。皇上宠爱霍去病,将此人派在军中,在军中俨然为众医师之首。

  他踏出一步,问赵破奴与仆多:“两位将军随霍将军征战多年,可知道他何时受过伤?”

  赵破奴低下头,想了许久:“外伤是有一点,其余……真不知。”在千军万马之间冲杀,受些伤损本是常事,一般他们也就是裹住了伤口一笑而过。

  诸衍说:“霍将军心脉受过损伤,出过许多血。”

  赵破奴与仆多同时摇头:“不知。”赵破奴根据自己对将军的了解,说:“医师应该知道,霍将军自己是不会说的。”

  诸衍点点头:“如今将军背部被马蹄踩了一脚,伤损了心脉,引动旧伤。此外霍将军爱逞武力,最近这些日子,练兵抽取了太多体力,是以昏迷不醒。”

  “要紧吗?”这是赵破奴与仆多最关心的问题。

  诸医师说:“那新出的淤血堵在血脉之间,我以金针引气导脉,今夜能将淤血清除出来,霍将军应该能够清醒。”

  赵破奴跨前一步:“医师的意思是尚不打紧?”

  “这一回还无妨。”他说,“此后需慢慢调理,那是后话了。”

  赵破奴与仆多这才大舒一口气。

  军帐里忽然传来一阵声音:“霍将军醒了。”

  赵破奴、仆多心上一喜,便要进去看。

  诸衍却面色微沉,拦住他们:“我已经以金针封了他的穴,令他安神舒筋,怎么会醒过来?”

  以针灸之法,需要患者宁神静息,以便针尖的刺激能够通过经脉,梳理血气。诸衍已经在帐中熏了安神香,又用金针从脉关走檀井,佐以艾草萱叶,伤者应该陷入沉睡才对,如此违背常理苏醒,倒反令诸衍心中焦虑。

  霍去病的确醒来了,双眼睁开望着帐顶。

  他的左眼红肿,似被风沙伤过。此时眼睛上的这点伤都没人注意,他的脸色煞白,双目虽睁,却空茫一片。

  诸衍走上去,一观他的气色,心里凛然一惊:“霍将军?”

  霍去病是自己抵抗了内伤,抵抗了诸衍的药石金针之效力,强行醒来的。可是,神志并不清楚。诸衍一把搭住他的脉门,左关沉缓无力,右脉虚浮难以捕捉脉息。

  诸衍掏出针灸用具,在霍去病身上扎了数下。他的眼睛只微微一合,重新又睁开。

  诸衍再不能用针施疗了。

  他转过身,带着众医者重新来到赵破奴他们的面前:“霍将军自己不肯安神入睡。”

  他也没有将真实情况说出来,否则只怕赵将军他们更难承受。

  他不过走出来跟赵破奴说了几句话,霍去病的内伤竟然又重了好几分。诸医师发现,他的治疗受到了霍去病强烈反抗。这种反抗使将军不再昏迷,睁开了双目,但也反弹到了自己身上。

  也就是说,因霍去病强行不肯昏睡,诸医师方才施加在他身上的每一点治疗,都进一步恶化了他伤势。

  诸医师只说:“赵将军你们必须立刻去打探清楚,霍将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曾办妥?他不能安心配合治疗,这是非常危险的。”

  “怎么可能?”赵破奴说,“这里有什么事情令将军无法安心?”

  他们这才发现,霍去病的随行亲信一个也不在军营里,于是问仆多。仆多说:“将军这几天均住在别府,没有在军营。”

  赵破奴说:“那快去别府看看。”

  别府离军营也有三四里的路程,赵破奴一路飞奔来到小阁,一看到这建筑周围的布置他就明白了一半。一步跨入内里,再看着那屋内的摆设,他已经确定无疑了。

  “夫人在哪里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留驻在小阁的军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,“今日一早将军带着夫人出去的。”

  “朝什么方向?”

  赵破奴明白了霍去病不肯闭目的原因了,他把绿阶带到了某处地方,某一处让他无法安心的地方。

  赵破奴现在必须尽快找到绿阶。

  他对内伤虽则不甚精通,毕竟也是熟识草药的人。诸衍医师半含半露的述说,再结合以他自己的观察,他认为,霍将军一团淤血堵塞在胸间,若不能及时引导出来,今夜……

  所以,赵破奴内心之焦燥实在比仆多他们更急切。

  他吩咐那名军士立即去军营的虎帐中,将这个情况汇报给医师诸衍,又让他们一起调配人手去找霍夫人。

  他随着那军士的指点向剌固屯的西端狂奔而去,这一路上都是宽广无人的戈壁荒漠,如果有人,他必然可以看到。

  一波小小的水面出现在面前,剌固屯的一片小绿洲已经到了。赵破奴停马站在那鲜花盛开的小草地上,他没有找到绿阶。

  他的目光停留在地面上,那里的花朵似乎与旁边的不同。赵破奴连忙甩蹬下马,蹲下身,捡起一个被揉成一团的花环。

  花瓣还未枯,花枝依然青绿,这是今天早晨才采摘下来的花朵。

  赵破奴大声叫:“霍夫人——霍夫人——”

  山水静默,长天无语,没有任何回音。

  他冷静下来,想将军不会将绿阶一个人留在这里,而自己去练兵……

  “练兵?!”赵破奴突然醒悟过来,“难道霍将军把夫人带到了练兵处?”

  他又一次跳上快马向剌固屯的空地而去。

  此时已经将近傍晚,几乎没有任何征兆,荒原的狂风从旷野深处呼啸着扑过来。

  每日夜晚的厉风鬼啸,又即将在此开始了。

  从此刻起,整个剌固屯都将被风沙主宰。

  而黄土崖附近,就是风声最凄厉的风口。

  春天,是一年四季最狂放的风期。

  霍去病将新的练兵地点设立在此处,乃是看上这里能够模仿大漠的风沙,令战马兵卒都能适应在这样的天气之中保持良好的体力与斗志。

  但凡事皆有度,这种夜风大作的日子里,骠骑营绝不会夜晚来练兵。

  赵破奴的战马也不曾经受过如此的狂风,飞沙走石,天地混沌,战马希律律叫着不肯往沙石飞滚的黄土崖附近中去。

  赵破奴强行将战马往前带了一阵,徒劳无功地往回走。

  剌固屯方圆数百里,黄土崖那边土崖林立,找个人如同大海捞针。他得去问问,霍去病将绿阶带到了何处?

  回到军营霍去病的虎帐,他感到众人的心情十分沉重。

  霍去病已经将自己的精神吊了整整三个时辰,他说不出话,也似乎无法清楚周围的情况,他只是睁着眼睛等待着自己担心的人出现。

  诸衍看到赵破奴空手而归,眸子里的失望与难过,令赵破奴心中如同堵了铅一般难受。

  过了一会儿,仆多带出去的几个搜索军士也回来了。

  风太大,战马乃是畜牲,最懂得在这样的天气中保护自己。这些战马都不肯往风口里钻,仆多只能带着人回到了虎帐。

  “今夜务必将夫人找回来!”赵破奴发了狠,“战马不肯去,走也要走遍剌固屯!”

  “诺!”

  赵破奴命人摆出剌固屯的地图,将几块地方划出来,分配了任务。最有可能性的黄土崖附近,他决定亲自去搜查。

  天已经完全黑了,赵破奴在狂风中艰难跋涉,风将他似乎要从地面上卷到空中。他希望绿阶能够躲在哪个山崖底下,否则只怕也会被风裹走。

  黄土崖这一带有数十座大小高低不一的山崖。常年的风沙侵蚀,它们都呈现出奇特的形状。

  风声厉叫,鬼影幢幢,天上的一轮钩月却清晰得诡异。

  风太大,火把完全不能使用,赵破奴带着几名军士摸黑行走在黄土崖的下边。他们已经不出声叫唤了,一开口就有无数沙砾争先恐后地钻入嘴里,再努力地大声喊叫,也立即被风撕成碎屑。

  赵破奴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沉在深水中,行将溺毙的人,他在风中绝望地摸索,不知道走了多久。

  他忽然一把扯下遮盖在脸上的面巾:“你们看到人了吗?”

  跟随他的军卒站住脚,看着他:看没看到他还不清楚吗?

  赵破奴崩溃般地坐到在一座黄土崖下,嘶哑着叫道:“你们——谁看到了!”

  夫人找不回来,霍将军一直这样吊着自己的精神,他这么固执的人,他会把自己活活弄死的。

  赵破奴嘴里都是泥沙,他大声吼哭着:“你们谁看到了!!看到了没有?!”

  ——谁能回答他?

  赵破奴已经筋软力竭了,他慢慢往回走:“总有办法的……总有办法的……”

  回到虎帐,里面依然一切照旧。

  诸衍医师已经端出全身的本事,霍将军依旧睁着眼睛,不肯闭上。

  诸衍也思索了整整一天,霍将军这是心里有事,只要找回夫人一切都应该可以挽回。

  可是现在找不到人,他们都来不及去担忧绿阶了,只不知道如何令霍去病配合药石针理。诸医师对赵破奴道:“夫人现在找不到,只能继续派人手去搜。可霍将军耽误不起。”

  赵破奴心思纷乱,道:“那怎么办?”

  “赵将军,霍将军最在心的就是漠北之战。要不然你们一起喊喊他?”

  赵破奴有些领会他的意思了,沉沉哑着嗓子道:“我来去安排。”

  “赵将军,霍将军的性命就在此一举了。”诸医师有为人医者的冷静,但口气也终于重了,“将军,熬不了多久的。”

  骠骑营的五千将士都随军命走出了营帐,他们头上骤风怒号,他们身边走石飞沙。

  “左转——”

  “成方阵——”

  “右转——听令!”

  ……不断有调集兵卒的声音从霍去病的军帐外传来。

  过了一会儿,领歌军士的嗓音,穿透剌固屯无情的风声,徐徐而起:

  “……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,脩我戈矛。与子同仇!……”

  赵破奴抱着头,坐在霍去病的帐外。

  自从河西归来,他不再唱歌,甚至是在自己的新婚宴席上。

  他不再拥有那动听的歌喉,对此赵破奴并不遗憾。他此生最大的福祉就是能够跟随骠骑将军一路作战,一路大胜,一路做兄弟。

 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拥有了这样的将军,他赵破奴还能够踏破胡奴,一雪当初的为虏之恨吗?

  霍将军,霍将军,你一定要好起来!

  “……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脩我矛戟。与子偕作……”战歌传入军帐,敲击着牛皮帐衣,敲击着榉木帐柱,也敲击着静躺在床榻上的霍去病。

  诸衍紧张地观察着霍去病的每一丝表情——什么也没有。

  诸衍慢慢走出来,赵破奴立即站将起来:“霍将军怎么样?”

  医师摇摇头:“将军太固执,不肯松手。赵将军还是快些再去找夫人吧。”

  “让我去哪里找?!”赵破奴问天天不语,他竟然要因为自己的无能,看着自己的将军一点点离开自己。

  “……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脩我矛戟。与子偕作……”

  数千骠骑营的军人还在不断高歌,赵破奴仰面朝天,慢慢跪在地上,干裂的嘴唇轻轻嚅动:“……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脩我矛戟。与子偕作……”

  赵破奴的声音果然已经全毁了。他的歌喉又粗又哑,唱到高处似乎不能上去。可他浑然忘我,竭尽全力地将音顶高,甚至不惜嘶哑:

  “……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脩我矛戟。与子偕作……”

  赵破奴将自己的喉咙扯得粗犷,这样的喉咙再也不能打动那些喜欢风花雪月的女孩子了,可是那一腔来自胸中的热血,比厚土更凝重,此苍天更诚挚:

  “……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王于兴师,脩我甲兵。与子偕行……”

  霍将军,别忘了你的袍泽,别忘了你的誓言。

  我们与你同袍,匈奴未灭,岂能放手?

  我们与你同战,人生尚短,岂能离去?

  我们与你共死,天上人间,岂能分开?

  霍将军不能走,你若走了,绝域苍茫间,谁给我们胜利的期盼?

  你若走了,大漠风尘中,塞外的征夫何时归转家乡?

  你不是在为君王战,不是在为权势而战。

  你在为死去的英魂而战,为苦难的边关而战,为民族的屈辱而战。

  钢刀挑冷月,依剑看风沙,大将应是谁?正是霍票姚。

  歌声中,霍去病的眼睛一点点开始闭上,刚刚合拢,口中的鲜血便直直地涌将出来。淤血太多,从他的鼻子里也一起奔涌出来。

  诸医师连忙指挥众人:“快!莫让将军呛血。”

  他自己立即着手进一步的治疗。

  赵破奴站在帐外,不知道这样的歌唱是否能够为霍将军带来转机。

  继续高歌,继续流泪,继续嘶哑,继续心痛……

  过了不知多久,一名军士从虎帐中走出来,向赵破奴行了一个手势。

  赵破奴停住歌声,重新又跪下来郑重地磕了一个头:“霍将军,赵破奴一定将夫人找出来!丢了命也找!”

  他已无泪,只有志在必得的决心

  他拽上仆多,拉上骠骑营最强悍的军官:“去黄土崖!”剌固屯大漠百里皆平川的,藏一个人还真不容易,唯一没有搜过的就只有黄土崖的山崖顶了。

  大家顶着风来到黄土崖。

  大大小小五十多座四五丈高的山崖出现面前,黑山崔嵬,苍天悲泣,常年的风蚀令其四周都是光滑的悬崖峭壁,黑夜之中看起来尤显高不可攀。

  屯长以上的骠骑营军官固然都会爬,但是那都是在风不很大的平常日子,而且事先要用器具搭上挠钩,连上绳索,做好安全措施才能够往上爬。

  这样的大风天,别说人爬上去,就连绳索也怕连不上去。

  更何况面前的五十多座山崖,他们也没有五十多个有足够把握爬上去的人。

  赵破奴说:“我算一个。还有谁?”

  仆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:“属下也是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骠骑营的其余军官都犹豫着,并非为了怕死,而是清楚自己的实力。这样的天气里,他们的确爬不上去。

  赵破奴失望之极:他与仆多两个人,能爬得动五十座山崖吗?

  赵破奴走近最近的一个山崖:无论如何也要上去,也许到了上面,居高临下能够发现夫人的行踪。霍夫人若真在山崖上,应该已经在大风中被困了两个多时辰。

  他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在那里呆许久,两个多时辰被如此猛烈的风沙吹打,夫人还有多少生还的余地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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