鸿雁来_长安汉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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鸿雁来

  第五十九章鸿雁来

  霍去病躺在虎帐之中的竹卧榻上,手中是一卷小小的竹简。

  青铜虎戏大灯将明黄色的光线投射在竹简上,那上面的字体跟他自己的很像,只是略微秀气一些。

  那字却不够端正,微微向一边倒,想来写字的人习惯于歪靠在什么地方写字。

  绿阶习惯歪靠的地方就是霍去病的肩膀。

  当初两个人你一字我一字学的写字,绿阶习惯了靠在他的肩上,嗅着他的体息写字。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,字就有一些歪倒。

  绿阶在信中认认真真,一笔一划写道:

  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

  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来?

  挑兮达兮,在城阙兮。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。”

  霍去病挑起唇角在端详:水平真差,随便拿了一首诗歌就来搪塞他。

  “青青子衿”,这适合说他嘛?

  “纵我不往”,他身处军营,她能来吗?

  “子宁不嗣音”,他不是三天两头带口信回去?

  “在城阙兮”,长安城的卫戍城墙她能站上去吗?守城的司直早已将她逮捕了……

  于是轻笑着拿起一枚竹简,随便涂抹道:“抄书意不妥,字亦歪倒。”命人送回长安城去。

  离别长安的时候,要求她经常写点文字来,美其名曰“考察功课”。

  其实是让自己在白天训练之后,身体放松之余可以有一样东西把玩,他在烛光中又看了好几遍,捏在手里安然入睡。

  虎戏青铜大灯在晚风中,忽摇数下渐渐熄灭。

  夜入深凉,绿阶依旧皱着眉头坐在一大堆竹简之中。

  书海无涯,她是文盲,文盲写信,多么辛苦!偏偏那收信人眼光高敞,总是在指摘她的不足之处。

  她只得又去翻找那本《诗经》,磨磨蹭蹭了大半夜才改写出了一篇:

  “采薇采薇,薇亦作止。曰归曰归,夏亦莫止。

  靡室靡家,狁之故。不遑复信,狁之故。

  昔君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思君,夏雷阵阵。

  行道迟迟,意图靡靡。我心伤悲,莫知我哀!”

  此文的意思是:“采薇采薇采了一把把,现在薇菜新芽已经长大了,你一直说回家回家,春到夏也没有见到你的面容。你有家也等于没家,就是为了去杀玁狁。你也没有空闲坐下来给我写信,也是因为这个玁狁啊。

  夫君你走的时候,长安城里杨柳依依;现在我想念你呀,已经想到了夏雷阵阵。我和你之间道路遥远,我难以见到你,我心中多么伤悲,你也不能明白我的心思!”

  绿阶左看右看了一番,感到还算基本符合此时两人的情况,到了清晨交给军士让他送到军营里去。靠在冠军侯府的门前,目送远去的马蹄飞尘,不知道侯爷这回又会提出什么样的意见了。

  那卷小竹简数日后传到军中,霍去病看着那些字,顿时绽开了笑容:这丫头还是水平不怎么样,她要是知道这首《采薇》对于战争的指责和埋怨,一定不敢引用这首诗歌。

  霍去病深感一个怨妇即将在霍府中新鲜出炉,无奈地摇头,叫过一个军士,说:“回府跟夫人说……”

  说什么?难道他的私房话让一个军士传达不成?霍去病旋即遣走他,自己端起笔墨,对着竹简比划了半天,居然一个字也写不出,写来写去只有一句话,他仍然不能回家。

  也漠、剌固屯、青云岭三处的会兵,令他找到了许多问题症结。这些问题放任不处理的话,漠北战场上就会出大问题。

  此外,匈奴人习惯于在秋高草肥的时候进攻汉境;汉朝军队已经习惯于春夏之交去长途奔袭。

  这个春夏十分关键,他只能在三处练兵场所来回奔波,抽不出半个月的时间回家一趟。

  这样一想,千言万语聚在笔端,沉重地一个字也写不出。他坐在黑油虎案边凝思了半晌,最终只能憋出一句话来:“照顾好嬗儿。”

  他又拿出上几回绿阶寄过来的书信,一封封仔细看着。

  荒凉的剌固屯平原上,月明星稀,那狂烈的长风在高空不停呼啸,犹如鬼在哭、狼在嚎。

  霍去病透过帘帐望向千里荒芜的土地,长云夜幕将数千军帐笼罩在黑暗之中。

  第二天,剌固屯的士兵得到了命令,他们将在剌固屯的北端戈壁上,仿照霍去病在也漠的精舍别府,造一座新的别府出来。

  高级将官有一座自己的别府也是寻常事,军士们答应一声立即去调理照办了。

  又过了十几日,七月流火的日子渐渐到了尾声,元狩三年的初秋踩着金色的步伐不知不觉走到了草场、戈壁、荒漠之间。天特别蓝,云特别高,霍去病再一次收到了绿阶的信。

  霍去病一展开便又忍不住笑:这一回她换了风格。

  依旧是那一笔他熟悉的字体,只不过写得略为好了一些,她写道:

  “秋兰兮麋芜,罗生兮堂下。哀莫哀兮生别离,愁莫愁兮爱难聚。

  荷衣兮蕙带,秋来兮夏逝。夕宿夕兮在府中,念君容兮云之际。

  望君兮未来,临风怳兮浩歌。

  持墨笔兮拥幼,归雁飞兮君归何?”

  这一次她写的辞句总算入情入景了一些。

  绿阶写的是:

  “秋天的兰草,细叶的香花,遍布在冠军侯府的庭院之中。哀怨莫过于你我的生别离,幽愁莫过于你我相爱而不得见。

  穿起荷花衣系上蕙兰带,秋天不知不觉已经取代了夏天。

  夜晚独自在府中,望着天上的淡淡云彩想念你的音容笑貌。等你等不到,我迎风高歌神思恍惚。手持墨笔抱着嬗儿给你写信:连北飞的雁儿都要回家了,夫君你何时归来?”

  “来,嬗儿,爬到娘这里来。”绿阶手持一个拨浪鼓,在不停摇动着鼓励嬗儿爬行。八个多月的嬗儿团团胖胖,一双眼睛明亮可爱。肉嘟嘟的小胳膊跟截藕似的,有力地撑起,不断向前靠拢自己的娘亲。

  绿阶伏在地上,随着嬗儿倒着爬:“快过来!”

  乳母、家奴们都笑得前仰后合,孩子越大越好玩了,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大人的心。

  卫少儿也在,拿着一把瓜子边磕边笑。现在她是冠军侯府的常客了,绿阶说教养儿子、处理家事很多事情都要向她这个母亲讨教,她也就顺理成章常常过来了。

  绿阶觉得后面什么东西挡住了,心想墙壁还远,什么东西能将她挡住?只觉得身子一轻,竟被人凌空提了起来,她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得太难听——能在冠军侯府将她抱起来的人,除了霍去病还能有谁?

  身体一翻,果然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,身上尚有甲胄,硌得她骨头疼:“侯爷!”

  小小的嬗儿吃惊地看着眼前一个山一般高大的男人,将自己的娘亲抱在半空,小嘴一咧:“跌……”

  卫少儿连忙将瓜子捏拢,不再吃了。

  霍去病放下绿阶,一把将那粉雕玉琢的嫩娃娃举到高空,孩子受了惊吓更加大叫:“跌……跌……”

  霍去病回头笑道:“我儿子这么聪明?连爹都会叫了?”

  乳母连忙赶上凑点喜气:“小侯爷是聪明得紧,才八个月爬也爬得快,也会开口了。”

  霍去病听了感到非常称心:“既然如此,全府每人赏五百金。”此人能挣也会花,一句话大家就凭空添了半年的月俸。

  他最近在沙场上吼惯了,这一时半会儿说话的腔调改不过来,嬗儿都快被他吓哭了,绿阶将孩子接过去,抱在怀里慢慢哄着。

  嬗儿在绿阶的身上安静下来,毕竟父子连心,他乌溜溜的眼睛跟着霍去病乱转,过了一会儿咧开小嘴笑了起来。

  大家也都全笑了起来。

  卫少儿看到儿子,既喜出望外又有些不太自在,毕竟他不在的时候她一般是不入府的。

  霍去病看了看她,说:“母亲也在?”

  绿阶说:“母亲今日没什么事情,要在这里用飧后再走。”

  霍去病哦了一声:“那就请母亲留下吧。”

  “好……好……”卫少儿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,咳将起来。绿阶忙道:“给母亲传茶。”

  明月抬头看到霍去病身后正站着张行军士,想起绿阶给她的沉诺,不由脸上一红低下头去。

  皓珠看到了在旁边偷笑。

  军士张行出入冠军侯府一向规矩守礼,惯于目不斜视。今日忽然觉得耳根火辣辣,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。

  绿阶看到姑娘们在使眉眼,悄悄止住她们:霍侯爷最是个心细的人,别让他发觉了。

  霍去病却已经发觉了,心想绿阶几个月在家里,不知道怎么折腾这个府第呢,弄得一个个贼眉鼠眼的。只当作不曾看到:“我要沐浴洗尘,吃饭喝茶。”

  “哎呀!”

  绿阶失色,霍侯爷如今的待遇是越来越差了,回家连口热水都要他自己开口方有,她这个主妇很该罚,当下涨红了一张脸:“妾身这就去准备。”

  卫少儿想,这府里添了女人孩子到底不一样。

  服侍侯爷的套路都是做顺的事情,很快绿阶就命厨娘预备了可口的飧食,为了卫少儿又特地添了一道野山菌菇汤。

  霍去病也知道母亲喜欢喝这种汤,席间命人给母亲添汤添饭,饭毕喝茶之时又陪母亲聊了一阵。

  卫少儿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。

  黄昏刚刚染上冠军侯府的屋檐,绿阶便被霍去病一把按进了被窝,开始了数月分别之后的“深情蹂躏”。

  庭院中枫染微霜,秋菊含苞,阖府上下都很安静。

  所有人等都屏息做自己的事情,其实也有点听壁角的意思。

  只有嬗儿不配合。

  这几个月来,嬗儿习惯了母亲黄昏时候抱着他看星星看月亮讲父亲,今日突然取消了这个保留节目,小孩子很不甘心,在自己的小屋里嗷嗷乱叫。

  唬得乳母和小丫头们忙乱不已,霍侯爷回来这个饥渴谁敢得罪?一直哄了半个时辰,嬗儿才渐渐安宁了下来。

  霍去病的屋子里也一切风平浪静了。

  绿阶倒没什么心思,闭上眼睛正睡得香甜;霍去病不能睡,睁着一双眼睛望着窗外。

  这一次回来,他一方面看看妻儿,另外一方面,他要去郑家老宅看郑云赫。

  阿赫腿残了以后从军中退出,跟着李芸娘一起为哥哥扶柩回了郑家老宅。说起来也很巧,郑家原先就是淇水人,霍去病这一回要去淇水看望云赫。

  而绿阶也是淇地人。

  他在思忖要不要将她一起带过去。

  她是买断身契的詹事府家奴,按照道理跟她过去的家庭已经一刀两断了。冠军侯府的高宅门第,怎么能够跟这样的贫微人家有所交集呢?

  虽然她什么事情都藏得很深很深,可他应该能够看得出来,她的心里很在意那个她五岁以后再不能回去的家。

  他决定了:明天让她准备一下,后日一起出发去淇水。

  第二天绿阶一醒来就被告知了霍去病的决定:“去淇地?”

  “但是,我不可能去见你爹娘。”霍去病提醒她。

  这个道理绿阶懂得的。

  绿阶的手指在他的胳膊上轻轻画着圈儿:她不可能要求侯爷去认她的爹娘,这不符合规矩。

  大汉朝最讲究出身门第,霍去病娶绿阶那是他天生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,而她的爹娘,他完全没有算计在内……

  况且,她的身契早已买断了,按照家奴的规矩,他们已经不是她的爹娘了。

  当然,她也不必他去认什么亲。

  她们家兄弟姐妹多,随意认亲对于霍去病,并不是什么好事情。

  霍去病身处军营之时,绿阶随着卫少儿这些天都盘垣在宫中和各处的贵族府邸之间。她现在身份高了,眼界也相对高了许多,对于一些人情世故有了自己崭新的认识。

  记得当初,他们两个并无感情,霍去病看似很轻率地便向她提出了婚娶。

  绿阶看出他当时看中的就是她身份背景简单,与她联姻不会给他的政治前途带来什么妨碍。

  侯爷看似对于政事上漫不经心,其实他的政治地位一直都经营得很用心。

  他骄横从不骄横到皇上的头上去,心计从不滥用在皇上身上。君臣都是聪明人,又恰巧共同有着抗击匈奴的心愿,所以这么多年来君臣一拍即合。

  是啊,皇上是很宠霍侯爷,可是,皇上的心从来就不是玻璃透明心。

  皇上以前也很宠过卫大将军,亲自到城门前迎接得胜归来的卫青,还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都封了列侯,这都是连霍去病都不能享受到的荣耀。

  短短十来年,还不是说冷落就冷落了,该忌讳就忌讳了。

  越是与大汉朝那些高官贵族接触,绿阶就越能够感觉到,这大汉朝的朝堂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。

  谁也算不准皇上的心思。

  伴君如伴虎,尤其是霍去病这种手握重权的人,说他面前步步都有陷阱,那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。

  他就是一辈子当她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没关系。

  她已经习惯了为他而收敛自己所有的需求。

  “妾身还是不去吧,嬗儿又小。”

  “你去看一看他们,送些银两去表示一下心意即可。”霍去病说,“你别抠我胳膊,痒得很。”

  绿阶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了几个新月形的指甲印痕,她被他提醒了才发现,连忙缩手。

  “他们这几年的日子不坏。”霍去病在打算娶绿阶的时候,就已经将她家的底细调查了一番,“你不是很想你娘?”

  “侯爷?”绿阶坐起来看着他,他已经调查过了?

  霍去病将她按下去:“行了,一起去。”

  不要再腻来腻去了,他看过阿赫即刻便要回军营。她这次不跟着他,两个人又得分离好几个月。

  霍去病从军营回到长安,第二日必要到未央宫中与皇上刘彻汇报军务。

  他让绿阶留在府中整理一下需要随行携带的东西,明儿一早就一起出发。

  绿阶是个善于处理事务的人,不到半日便将需要的东西都打点齐全了。环看着四周,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了,坐下来一个人喝茶等他。侯爷看来被皇上留在宫中用饭了,他们一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商讨。

  绿阶将放着香茶的陶杯稍稍侧过来,滴了数滴茶水在朱油矮案上,蘸着茶水在矮案光滑的漆面上无声描画着。

  柔白的雾气渐渐模糊了她的眼前,一个“庆”字特别清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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