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 第四十三万里_长风几万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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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章 第四十三万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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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内阁首辅杨敬尧刚回到家没多久,宫里又来人,将他请去了文华殿。

  咸宁帝正令高让帮他按揉额角,等人进来了,才睁开眼睛望过去:“杨卿可看见了?”

  杨敬尧年过六十,已显出老态,他自十一年前坐上内阁首辅位置后,一直颇受咸宁帝信任,被朝中众人赞誉为君臣相得典范。

  “陛下说可是在宫门口伏跪那些太学生?”

  “嗯,”咸宁帝又闭上了眼,“朕刚从宣德门回来。那些太学生个个都一脸正气,但朕不用猜都能确定,里面不少人都与徐、盛两人有过交集。昨日徐伯明才进诏狱,今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来了,以为旁人不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?”

  “陛下天威,他们自然惧怕不已。况且,他们并不清楚陛下仁慈和求贤若渴,所以才害怕陛下会追究下去。”杨敬尧说话不疾不徐,“用上这些粗浅伎俩,也只是为了昭示他们对陛下忠心罢了。”

  对杨敬尧这番话没有作什么回应,隔了半炷香功夫,咸宁帝才开口:“科考舞弊这案子,杨卿怎么看?”

  杨敬尧很清楚,和大皇子李忱不同,李忱此前背靠文远侯府这个外家,于是淑妃揣摩着咸宁帝意思,挑了一个官职不高岳父。二皇子李慎外家不显,能娶阁老嫡女,则是咸宁帝首肯,所以这些年来,李慎多倚仗岳家帮扶。

  如果徐伯明彻底垮台,那二皇子也再立不起来了。

  他思忖片刻,委婉道:“若太学不动,则中间还有可运作余地。但现在三百太学生已经跪在了宫门口,陛下万不可寒了天下学子心。”

  咸宁帝皱了皱眉,挥手让高让停下,坐直身:“温鸣此人,虽有实才,但到底年轻气盛,受不得委屈。”

  如果温鸣告发盛浩元地点不是在秘阁,而是换成别方式、别地点,那怎么处理徐伯明,如何处理这件事,是重判还是轻放,是急还是缓——

  分寸和主动权都握在咸宁帝手中。

  可如今,不仅制科考场中有数十上百个考生,太学也掺和了进来,无疑是把咸宁帝高高架起。

  又因当年登上帝位方式并不光彩,咸宁帝一直很在意在士林中评价,以及他这个皇帝是否民心所归。

  “朕知道了。”咸宁帝不再提这件事,和杨敬尧商量起别事务来,一谈就是两个时辰。

  杨敬尧起身告退后,走到文华殿门口,突然被咸宁帝叫住。

  “科考舞弊一案,杨卿可曾有牵涉?”

  这话问得极为突然,高让正引着杨敬尧往殿外走去,不由停下脚步,随即低下头去。

  杨敬尧转过身,仍是一脸恭敬:“臣从未牵涉其中。”

  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。

  咸宁帝没说信还是不信:“嗯,你去吧。”

  傍晚,谢琢离开天章阁,在宫门口对了出入腰牌,发现那些太学生仍朝着内廷方向长跪,最前面,就是方彦。

  等马车行远了,葛武才道:“公子,跪在最前面是不是就是那个方彦?怪不得那次玉津园看梅花,天气寒冷,公子也要去见他。”

  他又往后望了一眼,“不过我在门口等公子时候,已经看见好几个身体不太扛得住,跪得脸色发白,被拖到旁边休息。眼看着快要入夜了,半夜风大,会不会有人跪出个好歹来?”

  “陛下心里不舒服,自然会折腾折腾,但下手不会太重。”谢琢不准备喝茶,却将陆骁替他准备茶盏拿了出来,握在手里摆弄,“想来今天半夜,太学生应该就会被送回去了。”

  二更刚至,夜里就已经冷得人四肢寒重。

  跪在方彦右后方人往手里哈了哈气,抖着嗓子小声道:“墨亭,若陛下无动于衷,你我会不会今夜就冻死在这里了?”

  方彦也冷得双腿都失了知觉,他咬了咬牙,依然跪得笔直,回答:“现在,你我还有机会能跪在这里,若陛下真追究下来,不光是你剩下大半辈子,你血脉后人也没机会能跪在这里了!”

  他们当中,有是和盛浩元关系亲近或者有过接触,有则是忧心社稷,主动跟来请命,但他们大多都闭门读书,体质不好,包括方彦自己。

  感觉全身血脉冷凝,头有些昏重,方彦看了看紧闭宫门和禁军反射着寒光盔甲,咬了一下舌尖,用痛感让自己再次清醒。

  不知道过了多久,一声缓慢沉响后,已经落锁宫门再次被打开来。

  高让手持拂尘出现在宫门前,快步走近后,笑着道:“诸位忧天下、安社稷之诚心,陛下已经知晓了,定不会辜负。现在,诸位请回吧,安心等候消息便可。”

  说着,亲自伸手去扶方彦。

  “陛下真已经知道了?”方彦神情激动,艰难站起身,尽管双腿麻痛,站立不稳,仍拱手道,“谢陛下宽宥,我等从前不识奸人面目,心中羞愧难当!”

  高让还是笑眯眯模样:“诸位胸怀报国之心,正是社稷之福。社稷之福,便是陛下之福。”

  方彦明白,这是咸宁帝不会再追究了意思,不由与身边被其他内侍扶起来人对视,悬了不知道多久心终于都落了下去。

  腊月二十八,谢琢进朝食时候,葛武来报最新消息:“比公子预估要早一点,昨晚还没到子时,那些太学生就都回去了,陛下还派了禁军一路护送。不过一回去,好像就直接病倒了几十近百个,太学里大夫忙不过来,城中好几家医馆大夫都连夜被请去了。”

  谢琢胃口不好,只吃了半碗粥和几口小菜就出了门,冷风吹过来,尽管系着斗篷,还是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。

  葛武拉着缰绳,担心:“公子,要不要去找宋大夫?”

  摆了摆手,谢琢哑声道:“不碍事。”

  等到了天章阁,寇谦站过来,脸上没有了往日笑容,寒暄道:“延龄也来了?”

  按照本朝定制,以元正也就是正月初一为基准,前后三日都给假,也就是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,这七日都不用应卯。

  不过在腊月底,突然出了科考舞弊大案,大理寺和刑部忙得昏天黑地,相关人等审了一批又一批,供状都堆了山高。

  这般情形,除了要离开洛京、归家省亲人已经提前启程外,没人敢真坐在家中等消息。

  “在家里安不下心,”谢琢看了看阁内,“我还以为阁中来人会很少,没想到几乎都来了。”

  寇谦在翰林院待时间比谢琢长,解释道:“我们负责书敕制诰,只要陛下没有封御笔,仍在看折子写朱批,我们就必须随传能随到。不然陛下要下诏书圣旨时候,我们不在,那不就是失职了吗?”

  像是想起了什么场景,寇谦打了个寒噤,“而且现在不管哪里都人心惶惶,就怕禁军突然冲进来抓人,还不如在这天章阁里安心。”

  谢琢赞同:“我和寇待诏一样,在家还不如在天章阁安心。”

  寇谦又出了会儿神,“也不知道接下来哪份诏书里会定盛浩元罪,亏我从前还以为他是个好人,却不曾想,他暗地里手段如此龌龊!”

  谢琢似有同感,唏嘘:“我也不曾想到,大约这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。”

  天章阁内,没人有心思去编修《实录》,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闲聊,难得掌院学士没有呵斥管束。

  谢琢颇为耐心地听寇谦说完他当年科考时策论题目,又听完他在太学时与盛浩元交集,说着说着,寇谦突然住了口,问谢琢:“延龄,你看门口那个内侍,是不是高公公徒弟?叫什么来着,高和?”

  谢琢回过头,就看见一个眼熟内侍正在和掌院学士说着什么,遂点点头:“没错,是他。”

  寇谦奇怪:“高公公徒弟为什么突然过来了?”

  正疑惑,就见掌院学士转过身,喊道:“延龄,你过来。”

  笔直宫道上,谢琢跟在高和身后,询问:“可是出了什么事?听掌院学士说,今日殿中已有人轮值。”

  高和听他师傅话,对谢琢一直好声好气,这次也不例外:“回谢侍读话,是有人轮值,不过那人身为正四品承旨,竟拐弯抹角地替徐伯明求情。陛下大怒,将那人斥责一番后,立即令禁军收押。但殿中不能无人,师傅就吩咐奴婢来找您了。”

  谢琢明白了,温言道:“替我谢谢高公公。”

  高和连忙道:“使不得使不得,哪当得您谢字!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,谢侍读不怪师傅自作主张才好。”

  文华殿里,咸宁帝正将一本折子狠狠扔到地上,怒道:“给朕滚出去!”

  被斥责官员惊慌地捡起折子,脚步踉跄地退出文华殿时,谢琢看了一眼,如果他没记错,应该是大皇子一党人。

  那就好猜了,折子内容,不是求严惩徐伯明,就是求查一查科举舞弊一案与二皇子有没有关系。

  谁都知道徐伯明是二皇子岳家,他做这些事,自然是为二皇子谋算。但现在,咸宁帝明摆着要把这个儿子保下来,连善谏如御史台,也没有明确地在递上来折子里提到过二皇子。

  敢在这时去触霉头,也只有大皇子了。

  见谢琢进来,咸宁帝只看了眼高让,没说什么。他喝了口茶,皱了皱眉:“太烫。”

  奉茶宫女白了脸,立刻跪下,又被高让用眼神示意赶紧去换杯茶来。

  刑部和大理寺递来折子接连不断,谢琢连拟了几份诏书,内容都是免官流放。

  临近中午,高让出言劝道:“陛下,也该休息了,前两日太医才嘱咐过,陛下不易操劳过甚,以免龙体不安啊。”

  咸宁帝这才搁下了手中御笔。

  转了转翡翠扳指,咸宁帝开口:“那个叫温鸣,现在还在诏狱里关着?”

  “对,据说将他提出来审问时,问什么他就答什么,其余一句话都不多说。”高让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事,接着道,“这个温鸣好像找狱卒要了一块不值钱黑炭,不提审时,他就蹲在牢房墙边,认认真真地画画,画完就盯着墙壁发呆,没声没息,好几回,狱卒都怕他已经想不开自尽了。”

  咸宁帝随口问:“画画?他画什么?”

  高让面露惭愧:“奴婢这就不知道了。”

  “也是,你一直在宫里。”咸宁帝转向谢琢,“延龄可知道这件事?”

  谢琢起身回禀:“臣在天章阁时,同僚间正好在议论此事。据说起初,狱卒也不知道温鸣画是什么,长长短短几根线,弯弯绕绕。后来是御史中丞去时,才辨认出温鸣画是大楚山川河流,特别是无定河,据说每个弯折位置都画得格外精准。”

  “无定河?这温鸣倒是个好。”咸宁帝起身,站在窗前,随手逗了逗挂着鹦鹉,“对于温鸣如何处理这个问题,延龄怎么看?”

  咸宁帝话音刚落,谢琢就掀起绯色袍角,跪在了冷硬地砖上。

  咸宁帝看了谢琢一眼:“延龄想说什么?”

  “臣昨日回家后,特意去找了温鸣几年前写文章,看完后,不得不认可,此人在治理洪水和疏浚河道方面,极是擅长。现已近年关,再过不了多久,春洪将至,臣认为,此人可以解陛下之忧。”

  咸宁帝不置可否:“延龄对他评价如此之高?”

  谢琢语气坚定:“是。温鸣此人,受了几年磋磨也不肯屈服,可见心性坚韧,正气凛然。现在,陛下恩重,让他出囹圄,日后,他必然可以成为陛下手下一位能臣。”

  喂鹦鹉吃了两颗果仁,咸宁帝回身,看着跪在地上谢琢:“延龄意思是,让他再考一次?”

  “这正是臣想法。现今因科举舞弊一案,士林震荡,又有太学生伏阙上书,人心惶惶,众人皆在观望。重开制科,能让人心安稳,更能展示陛下浩荡皇恩与广博胸襟。”

  咸宁帝沉吟许久:“人确实不能因噎废食,若这温鸣当真得力,能解无定河之急,也值得为他再开一次制科。延龄,你回去拟个折子递上来给朕看看。”

  “臣已经拟好了。”说着,谢琢从袖袋中拿出一份折子,递给高让。

  打开折子看了两眼,连咸宁帝都不由笑了:“昨夜又是看文章,又是写折子,怪不得眼下微青!”

  谢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,微赧地移开视线,难得争辩:“臣并未熬多晚。”

  “延龄啊延龄,说你傻吧,你又是朕钦点探花郎。说你聪明吧,在别人都熬夜算计着,怎么才能在这次科举舞弊案里捞到更多好处、取得更多利益,怎么才能把看不顺眼人踩下去、让同党之人站上来,你倒好,熬夜写了这么个折子!”

  咸宁帝重新在御座坐下,用手中折子隔空点了点谢琢,面上多了点笑意,又道,“况且,朕都说你为写这份折子熬得眼下发青了,你现在就应该邀功才对。”

  谢琢回答道:“陛下所忧,便是臣之所想,不敢居功。”

  “还真是个傻,”咸宁帝大致看了看折子内容,心情更愉悦了两分,“傻是傻,折子写得不错,重开制科事,就按照你写办吧。至于那个温鸣,再关个两天,稳稳性子。”

  散衙后,乘坐马车回家路上,街巷两边已经多了不少过年气息。

  不过自十一年前开始,谢琢再没有过过年,葛武知道这一点,也假装没看见那些摊贩正在卖年货。

  此时,谢琢靠着车壁,有些冷地拢了拢深青色斗篷,想起什么,吩咐葛武:“明后天温鸣就会被放出来,你让宋大夫那边派个药童去狱门外等着,人出来了,就带去宋大夫那里抓几副药。否则别说治水,人能不能撑到无定河边,都还是个问题。”

  葛武应道:“记下了公子,我也觉得那个温鸣看起来瘦骨嶙峋,身体实在太差了。”

  晚上,谢琢出了书房,没走几步,一颗石子“啪”一声砸在了他旁边木柱上。

  循着石子来方向,谢琢就看见陆骁一身黑色常服,袍角袖口绣着与护腕相同夔纹,头发用一根深蓝色锦带随意绑着,正稳稳地蹲在墙上,朝着他笑。

  手里还捧着好几颗石子,一副一颗没引起注意,就再多砸几颗模样。

  谢琢踏着碎石路走过去,仰头看陆骁:“怎么不下来?”

  夜色下,谢琢眉目被镀上光晕,愈加衬得眉目如画起来,又因为仰着头,露出一段如玉色脖颈。陆骁视线飘了飘,嘴里回答:“我这不是在征得主人家允许吗,你同意我再进来。”

  说好像他以前没翻过谢琢家墙一样。

  谢琢没拆穿他,端着烛台,往后退了两步:“进来吧。”

  陆骁这才敏捷地跃下来,落地都没弄出什么声音。他凑近看了看,肯定道:“眼下泛青,脸色也苍白,你这几天夜里都没好好睡觉,是睡不着还是容易惊梦?或者都有?”

  谢琢没有否认。

  他确实没有睡好。

  一闭上眼睛,不是和母亲一起身处牢狱或者在流放路上,就是无数人高喊“立杀谢衡”,呼喊声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不断重复,难以退去。

  他知道葛叔悄悄把那枚玉佩放到了他枕下,给他泡茶也是安神茶汤,但他依然每夜自梦中惊醒,满身冷汗。

  但只是夜里睡不安稳而已,没有什么好提,谢琢返身朝卧房走,一边问:“陆小侯爷来找我干什么?”

  陆骁无意识地答了真话:“守着你睡觉。”

  谢琢一怔:“什么?”

  轻咳两声,陆骁唇角勾起笑,张口就道:“其实是我白天睡太久了,晚上精神还很足,想去练练槍,但我才把校场地砖砍碎了好几块,府里管家让我这两天别去校场添乱。我无处可去,只能来投奔谢侍读了。”

  这番话可以说连理由都算不上。

  但陆骁就是笃定,谢琢肯定不会赶他走。

  谢琢确实没信“夜里睡不着”和“不能去校场练槍”两个理由,但他担心陆骁是遇见了什么难事,一时不方便露面,才躲到了自己这里,便没有拒绝:“随你。书房里有兵书,如果想看,自己去取。”

  再没管陆骁。

  等收拾妥当,谢琢吹熄灯烛躺上床,就听见有脚步声停在了他门口。

  很快,门外传来陆骁刻意压低声音:“你睡你觉,我在门口坐着看会儿月亮。”

  陆骁想法很简单。

  马上就要到年关了,十一年前这个时候,谢琢父亲被指通敌谋逆,随后,谢家满门倾覆。

  他经验不多,只有上次去城外接谢琢时,谢琢在马车里睡了几个时辰,似乎睡得很沉。

  他不知道他守在外面,能不能令谢琢睡得稍微安稳一点。

  总要试上一试。

  和夏秋不同,冬日屋外没有虫鸣,安安静静,只有一阵接一阵风吹来,远处建筑在夜幕下只剩轮廓,让他不由想起凌北,那里作为关隘山岭连绵不绝,也是这般,有如墨笔勾画。

  小半个时辰后,卧房中传来了平缓呼吸声。

  睡着了。

  陆骁挑唇一笑,有些得意——看来他守着睡,确实有用。

  坐在横栏上,陆骁背靠着木柱,长腿一直一屈,手臂懒散地搭在膝上,绣着夔纹衣摆随着风轻轻晃荡。又听了会儿谢琢呼吸声,他拿出随身带来酒囊,轻轻拧开,仰头喝了一口酒暖身。

  单手拎着酒囊,望了望无星无月夜空,陆骁散漫地想,之前说看月亮……倒也不算撒谎。

  他常常做梦,梦里有凌北,有血染千里沙场,有可以肆意跑马旷野,有连绵壮阔烽火台……

  而梦里关山,他是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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